做這行這麼久,總會有一些很特別的個案讓我無法忘懷。
「我想辦一個超棒的告別式!」我理論上的服務對象在我一進門時就發下這樣的豪語。
掛著營業用微笑,我用眼神詢問一旁的雇主。
「就以安安的意願為主。」神形有些憔悴的美婦輕聲細語著,還一邊用手輕拍著情緒明顯激動不已的人。
「我明白了。」在那雙期盼的眼睛注視之下放下手提包,從中拿出我的吃飯工具--做工精美的介紹資料。
有鑑於對方有些詞彙和用語會看不懂,我細心的把每一句話都拆開來細講。
不過十幾分鐘後,那雙閃亮的雙眸逐漸迷茫。
他開始聽不懂,或是沒耐心細聽了吧?
就像是正在侃侃而談上著課的老師,台下聽講的同學雖然很努力想聽懂卻逐漸無能為力--嘴上說著對他來說略為高深的話,我腦海中一邊閃過這樣的念頭。
於是我停了下來。
突然停下來讓他有些焦躁,不安的問著:「怎麼了嗎?我有在聽的。」
「你很棒呢!」先安撫人,我倒了一杯水,一邊喝一邊說,「不過叔叔說的有點累了,要不然我們換一個方式吧!」
就在他疑惑時,我拿出了手機,調出了公關部最新製作的精美影片,按下開始。
當然我有記得插上耳機,病房還算是開放空間,要保持基本的禮儀,看影片記得聲音不外放。
「哇~」帶著單邊耳機的小孩發出了驚嘆聲,「好漂亮!」
說完這句話後他便保持安靜地看完整個影片。
我讓他先休息一下,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慢慢討論。
「有什麼想和叔叔說的嗎?」
他想了一下,有點不太確定的問我:「一定要這麼多花嗎?」
「當然可以不要,你想要換什麼呢?」
「嗯……我要好好想想。」看著小孩做出大人沉思的模樣固然有些好笑,但我的職業素養讓我忍了下來。
「好了,安安你該休息了。」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雇主這時出聲打斷相談甚歡的我們,「明天再和叔叔聊好嗎?」
「好!」瘦弱的小孩乖乖地和我說再見,但那雙大到有些不成比例的雙眼卻寫滿著對於未來的暢想。

二、

那時我已經升遷當上組長,手頭同時有好幾個案子在跑,所以除了第一次會親自和家屬確認以外就會把案子分配給我的組員去跟進。
這個特殊的案子也是這樣,我把它分給一位新進的男性員工。
特別挑男性的原因是男人比較愛面子,絕對不會在客戶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但兩天後安安媽打了通電話給我,用很委婉的語氣暗示,希望我能回去。
我沒在電話中多問,一口就答應下來。
既然安安媽都說過以安安為主,那我就直接去問正主。
「我不喜歡那個哥哥。」安安看見我很開心的和我打招呼,還要我一起玩媽媽新買給他的釣魚玩具。
「為什麼?」我不太熟練的甩勾,釣上一條藍色的魚,可很可惜的在最後收桿時讓魚跑了。
「他只會說要我用這個、用那個,都是好幾個零的。」安安很快地就釣了兩條魚上來,可惡我連玩玩具都輸給一個小孩嗎?
「可是那些都是醜醜的,我不喜歡。」
……想騙小孩買貴的來衝業績嗎?
可真長臉!
「不像叔叔,會陪我聊天玩玩具。」安安很大方的分我一條魚,因為我又失敗了。
為什麼釣魚這麼難?
「還不會要我選那個、這個。叔叔最好了。」
都說小孩子最能分辨誰對他好,果然是真的。
但是,我很在意一個點。
「為什麼叫我叔叔?」
我和那個下屬明明沒差幾歲,為什麼他是哥哥我就是叔叔?
難道是因為我接受比較多的社會毒打?
不能吧?
這年頭連小孩都是顏控了嗎?
「因為你看起來比較老,難道不該叫叔叔嗎?」
真是謝謝你的誠實。

三、

安安媽告訴我,他得的是腦癌,而且醫生已經要他們有心理準備了。
「我和孩子爸討論的時候被安安聽到了,所以才會請你來協助。」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見熟睡的安安,以往每次來都是看到活力十足的小鬼頭,這次看到他的睡顏,讓我有點不自在。
安安媽說他其實很不想睡,只是剛做完化療,撐不住才稍微瞇一下。
「叔叔你來啦?」我們沒聊多久,安安就醒了。
他一點也沒有剛睡醒時的迷糊樣,用那大到不可思議的雙眼一瞬不瞬的盯著我看,長期接受治療的小身板比同年齡的人瘦上不少,看著就讓人於心不忍。
「對,我來了。」
「那我們今天要討論什麼?」即便身體再瘦弱,他總是活力充沛的模樣,認認真真的過著每分每秒。
而且不管我來訪幾次,只要他醒著,安安的精力總是處於滿格的狀態,比起我這麼不管睡多久電力都只剩50%的社畜大叔好太多了。
「這個。」我找了一張布置好的靈堂照片,指了照片內的花海,「上次你說不要這麼多花,你想要什麼?」
「嗯……」小臉嚴肅的皺著,然後給了我一個意想不要的答案,「粉色氣球!」
「哇喔。」這還真是奇特的答案。
看著那閃亮亮的大眼睛,我好奇的問:「你喜歡粉紅色嗎?」
「爺爺說男孩子不能喜歡粉紅色。」他答非所問的回我。
可是你挑了粉紅色不是嗎?
「我們先不管爺爺,要以你喜歡的為主。」
小臉糾結在一起,雖然很像什麼變態的大叔,但我真的很喜歡看他糾結的模樣。
「可是……」
「你只要告訴我,你想要什麼顏色?」
「彩色!」
……好吧,六歲的小男孩,想一齣是一齣。
我能怎麼辦?我也只能滿足他了。
記下安安的需求後,我提問下一個需要他本人選擇的問題,直到他該吃晚餐時我才離去。
雖然我一直不期望這個告別式能辦成,但就在某個艷陽高照的下午,我接到安安媽打來的電話。
對方表示我可以挑選日子了。

四、

安安走了。
就在一天即將開始的早晨,就和本人一樣,安安靜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的走了。
也許是上天也疼惜這個孩子,據醫生說安安是睡夢中過世的。
遵循安安父母的安排沒有給他任何的急救,宣告死亡後只蓋上白布,在旁人不知道的情況下推到了太平間。
安安的母親很冷靜的處理完一些瑣碎的事情後便打給我。
之後的日子就像被誰按了快進鍵一樣,等我回過神來便是告別式當天。
在殯儀館租借的廳別是中等的,很幸運的是我約到了第一場,所以我很早就可以到現場去監工布置。
雖然這些並不是我工作範圍內要做的事情,但我很樂意幫這個忙。
畢竟這是我和安安一起討論的最特別的告別式,我想代替安安親眼看著這場儀式完整呈現。
告別式上沒有鮮花,我用跑了好幾家店才湊齊的七彩氣球代替。
這邊還要小小的抱怨一下,店家本來都很豪爽的說要幫忙充氣,但一知道地點是殯儀館後大部分就推託說沒空,少部分則是覺得我在開玩笑,最後在我磨破嘴皮子前有兩家答應我來幫忙。
幸好有他們,不然我一個人一沒工具、二沒體力的,要吹多久才能完成?
會場兩旁的花柱沒有佈置花籃,我放了各式各樣的玩具,從獨角獸放到變形金剛,只要是安安喜歡的我就放。
每張椅子的椅套換成了安安最喜歡的粉紅色,上面還放著一隻隻的泰迪熊。
安安說他想哭得時候都會抱著泰迪熊,他希望每個來的人都能有一隻,這樣大家就可以和他一樣得到熊熊的安慰。
雖然我覺得把眼淚鼻涕擦在泰迪熊身上很髒,但安安高興就好。
會場左上、右上方的螢幕也不放電子輓聯,我取得安安媽同意後就換上安安之前的生活照,從剛出身還是紅色皺巴巴的模樣一直到離世之前,一共上千張不一樣的照片循環隨機撥放,保證讓大家七百二十度無死角的認識安安,連他屁股上有幾顆痣都一清二楚的那種認識。
一切的布置都不像是告別式,反而有一種來參加小孩生日會的感覺。
安安說悲傷是一定會有的,但他希望他可以帶給大家更多的快樂--有時候我都會懷疑這個六歲小孩的殼子裡面是不是裝著一個成熟的哲學大師靈魂,偶爾他所說出口的話都讓我這個大叔感到震驚。
時間過得很快,安安父母很早就來了,他們很驚訝的看著現場的布置。
我和安安討論的時候安安媽有時候會在,但她會刻意的避開不參與討論,因為安安說想要給大家一個驚喜。
我不太確定這個會是驚喜還是驚嚇,畢竟這在老一輩的人眼中應該算是離經叛道了吧?
安安父母沒有對我多說什麼,只是紅著眼眶一起幫忙。
隨著時間越來越近,來參加告別式的人逐漸入場,他們的表情都有一套SOP,首先會是疑惑自己是不是走錯地方,然後是驚訝的看周圍的擺設,最後則是不知要哭還是要笑的入座。
由於殯儀館不適合小孩子來,所以安安那一眾小夥伴們都沒有來,來的大多都是親戚,比較特別的是醫院的一些工作人員。
他們早在安安住院期間被這個小機靈鬼給收服了,在這最後一程特別請假來送他。
我見到安安除了父母以外的家屬,他們中年紀比較大的那幾位臉上都掛著不贊同的表情,我還以為安安父母會被責罵--畢竟這一場告別式在他們眼中是很不三不四的吧--但他們只是變換了幾個表情,最後什麼都沒說。
時間很快地就來到九點,儀式在一陣哀樂中開始了。
中間的過程我就不多做贅述,雖然場地被我和安安改得面目全非,不過儀式流程我們可是一點也沒動。
家祭公祭的速度很快,畢竟安安只是個小孩子,還來不及在這個世界裡認識形形色色的人,除了議員和一些疼愛他的鄰居長輩以外就沒人了。
「獻花。」
我把花藍換成了他所喜愛的小熊,籃子裡放著的小熊有著可愛的笑容,就像安安一樣。
『泰迪熊是最可愛的熊熊。』
「獻酒。」
鮮奶在這種場合中容易腐壞,所以我找了保久乳來替換。
『喝牛奶會長高高,我以後要長的比爸爸還要高。』
「獻果。」
『一天一蘋狗,醫生遠離我!但是醫生叔叔人很好……不然我吃一半就好?』
蘋果沒有換成其他的東西,不過我特意找了個頭小一點的來擺盤,這樣就不用留一半了。
在公祭的最後一刻,我塞了張字條給司儀。
那是安安在他母親不在病房內時和我一起策劃的一個秘密行動。
司儀和我配合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很有默契地把紙條夾好,醞釀一下情緒就開始念: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阿公、阿嬤,還有在場的各位,謝謝你們願意來參加我的告別式。我先去探險了,不要太想我,等我結束旅程就會回來。如果哭了的話就讓熊熊抱抱你吧,哭完別忘了重新微笑喔!」
現場哭聲不斷,連男性來賓都偷偷拭淚。
這個小精靈鬼。
最後瞻仰遺容的環節,眾人沉默著依序列隊前往後方,準備去看安安最後一眼。
繞過汽球柱,率先映入眼簾的是被擺放在一旁的上蓋,接著才會是安安和棺木。
棺木是安安爸特別去國外訂製的,是一款打造成小汽車模樣的造型棺木。
安安喜歡變形金剛裡的大黃蜂,所以師傅把外觀漆成了黃色,還還原了一部分大黃蜂的小配件。
成品沒有因為加急送過來而有所缺少,師傅的手藝無可挑剔。
安安就躺在裡面,雙手自然垂放在兩側,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可愛的嬰兒肥臉頰一點也沒有乾扁。
他穿上生前自己挑得一套衣服,頭上戴著特別訂做的假髮,遮掩住他因為治療而剃光的頭。
雖然我很堅定的告訴他就算沒有頭髮他的頭形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但他堅持要有頭髮,我便幫忙聯繫了假髮製作商,請他們趕製一頂小孩用的。
顏色也挑了偏向原髮色的棕色,把他襯托的就像是一個正在沉睡的小天使一樣。
不,他就是小天使本人。
獻花的環節也更改成由司儀發給每個人一隻紙紮的玩偶,那是我們一同挑選的各種小動物,從他喜歡的小兔子到威風凜凜的大熊都有。
每一隻都是出自我的手--我這個不愛讀書的混小子這陣子可是常去書店蹭手工類的書,蹭到店員都認得我了。
等到大家都見完以後,眾人回到前廳,面朝外的聽著師父搖鈴的聲音默默流淚。
「碰!」棺木落下,隨著封釘結尾,小天使要離我們而去了。
……他很早就離開我們了,只是到這時候我才有真實的感覺,安安真的要離開了。
我抓著屬於我的泰迪熊,哭的鼻涕都流出來了。
去他見鬼的愛面子。
棺木被推了出來,家屬安安靜靜地跟在後面,現場撥放著天線寶寶說再見的音樂……蛤?
「丁丁再見~」
「再見~」
這誰放的?
「迪西再見~」
「再見~」
我怎麼不知道有這一部分?
「拉拉再見~」
「再見~」
我轉頭看向控制台的地方,但那邊一個人也沒有。
「小波再見~」
「再見~」
最後,是和那個詭異的太陽公公說再見了吧?
「安安再見~」
咦?
「……再見。」可愛的奶音從音響中傳出,是安安的聲音。
大家都以為是我準備的橋段,但我能向我未來的女朋友發誓,那不是我幹的!
可為了不造成現場的恐慌,我只能裝作是我幹的,表情嚴肅地向回頭的家屬頷首。
接下來的行程就是去火化場,不過我沒有跟去,畢竟我還得留下來收拾,後面會有其他的同仁跟進。
拆椅套、收氣球、收玩具……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有意無意的避著控制台,直到一切都收拾完畢後才鼓起勇氣過去,不過我並沒有看到什麼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
那個小調皮鬼。
這場告別式並不那麼正式,但比起古板的又跪又拜,這種又哭又笑得歡樂場面還比較適合安安。
就是最後讓我嚇得差點閃尿。
一切圓滿結束後安安媽傳了感謝信給我,順帶還拍了安安的骨灰甕和擺放的地點。
安安自己選的葬法是樹葬,他希望自己能長的又高又壯……我是不能理解小孩子的腦迴路,不過我尊重他的意願,為此還選了樹葬區內未來會長的最高大的樹給他。
兩年後我接到一則訊息,一打開是一張超音波照片。
……詐騙?
仙人跳?
還是我未來女朋友傳給我的時空訊息?
幸好幾秒鐘後後面還有其他的文字補充,原來是安安媽傳來的。
她說她懷孕了,到今天剛好三個月,一過安全期就來跟我分享這個好消息。
『安安回來了。』
六個多月後,我多了一個乾兒子。
……幹,我都還沒結婚就有兒子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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